李少红的红楼梦为什么看不了
像是要哭出来了,才要写这么一篇文章,也许是因为我的病。
——序
红楼梦本身是一场梦吗?不是的。
人们常常说人生如梦,那么人生真的是一场梦吗?一个人慢慢成长,经历过悲欢离合,经历过声名鹊起,经历过无人问津,经历过踽踽独行,到暮年,某一个黄昏忽然醒过来,想起所经历过的种种,忽然一声长叹,唉,好像做了场梦一样。
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老人独自的叹息,悠长而沉重,恍惚间他一生的故事都随着这一口气消逝了。
红楼梦像是一个人的一生,眼看他起高楼,眼看他宴宾客,眼看他楼塌了。
我们这些看客,咀嚼着其中的心酸,泫然欲泣。
最近无意中看有人评价李少红版红楼梦,说真的像是在做梦一样;新红楼妙就妙在红楼一梦,就该如此;红楼梦就该是这样缥缈梦幻的感觉。
那一瞬感觉心在滴血,真的好痛,比看到别人中伤我,抄袭我的文章还让我痛苦。
我说新红楼若为世人所接受,便是文道必衰之兆,有人劝我,尊重别人的看法,毕竟每个人的想法不同。
我说,若吕洞宾果然将黄粱梦当成一个梦,那他如何成仙悟道?
黄粱梦的故事,其实是后人强行安在吕洞宾身上的,最早是《枕中记》,说的是卢生在梦中享尽富贵荣华,等到醒来,主人蒸的黄粱还没有成熟,所以称黄粱梦。
我们最喜欢把一些事情穿凿附会,扯在名人身上,这故事因名人而更有传奇色彩。于是在《邯郸道省悟黄粱梦》中,年少风流的吕洞宾,本来上京求功名,却在黄化店里遇到汉钟离,汉钟离给他一个枕头叫他入睡,吕洞宾一觉梦了二十年,梦中经过富贵,也受过潦倒,最后被一剑斩来惊醒,正所谓:见了酒色财气,人我是非,贪嗔痴爱,风霜雨雪。前世面见分明,今日同归大道。
这一梦,是吕洞宾真真切切的过了一回人生,酒色财气样样都体验过了,连死亡都经历了,于是他才看破,才悟透。这一梦,他多活了一世。
如果这梦缥缈梦幻,不真不切,吕洞宾怎么悟?
于是我没办法接受新红楼,根本上就错了,红楼梦绝不是来如春梦几多时,去似朝云无觅处。石头在钟鸣鼎食之家,世代簪缨之族所遭受的一切,必然是真实的、叫他感悟至深的,那是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,饮酒吟诗,吃饭会友,生活当有人间烟火气,否则如何叫做温柔乡富贵场?
我年少时读《南柯太守传》,被大槐安国迷得如痴如醉。淳于棼醉后梦入槐安,娶了公主,奉为南柯太守,又外出攻打檀萝国,如日中天,尔后公主病死,他受国王猜忌,才返回家中。醒来时,酒宴方歇。之后他和友人到大槐树下,见蚂蚁成群,积土为城郭台殿之状,──与梦中所见相符,遂栖心道门,弃绝酒色。
这也是一个梦,可这个梦实在太逼真了,逼真在他们最后去寻访,能找到公主的坟茔所在,能找到他曾狩猎的灵龟山,甚至大槐树不远处果然有一株檀树,藤萝拥织,是他远征过的檀萝国。可惜一夕风雨,槐安国民不知去向。
文末说道:贵极禄位,权倾国都,达人视此,蚁聚何殊。
淳于棼经历过这些,才能有所感悟,才会遁世。
红楼梦开篇便说青埂峰下无才补天的石头,他想入红尘,在温柔乡富贵场中走一遭。前面说了两个故事了,吕洞宾是一心求功名,淳于棼是使酒忤帅,斥逐落魄,纵诞饮酒。此刻便可瞧得出红楼梦和前面两个“梦”何其相似。
一僧一道劝石头说:
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,但不能永远依恃,况又有“美中不足,好事多魔”八个字紧相连属, 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,人非物换,究竟是到头一梦,万境归空,倒不如不去的好。
究竟是到头一梦。这个梦是黄粱梦,是槐安梦,是红楼梦。
所以枉谈梦幻根本就是浮光掠影。只有经历起高楼、宴宾客、楼塌了这个过程,才能谈如梦似幻。这时候的如梦似幻亦不是梦幻,是空,是大彻大悟。
我头一回看《红楼梦》的时候,看到贾母去世,一下子就哭了。我母亲问我为什么哭,我说,这么大的一个家族,怎么会这样了?那年我才12岁,我还不能理解人生如梦,我应该是单纯的觉得那种境况很令人心酸。
之后看《桃花扇》,李香君侯方域在栖霞山重逢,我以为他们能够在一起,张道士却大喝一声:你看国在哪里,家在哪里,君在哪里,父在哪里,偏是这点花月情根,割他不断么?
于是侯李二人双双出家。
我放声大哭,以至于吓到我母亲。她拿起书看了一会,觉得并没有什么可哭的地方,我说,他们两经历了那么多,到头来竟然看破了。
这种空,这种飞鸟各投林,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,才是最令人动容的地方啊。
昨天又看到新红楼的粉丝评价说:原著本就带有阴森感,所以新红楼很符合原著。我瞬间震惊了,红楼梦阴森?未见得红楼梦有多么阴森的感觉。
更有人说,里面讲的神仙道士、警幻仙姑、前世今生,还泪传说,都带有神话色彩,所以就该如此梦幻而奇诡。
在众多人奉劝作者回去好好读原著之后,这篇文章被删除了。
红楼梦的确是有神话,但不同于《聊斋志异》的花鬼狐妖,若是以梦幻奇诡为主要风格,那便从根本上错了。
我们看《白鹿原》,书中讲到了一只白色的鹿,讲到了田小娥的鬼魂,讲到算命看相,难道风格就要近似《西游记》吗?但众所周知,他要讲的不是这些超现实的存在,他要讲的是白鹿原上白家和鹿家的故事,真真实实发生的关于人的故事。
我认为红楼梦也是如此。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,离恨天上的太虚幻境,贾瑞所照的风月宝鉴···玄而又玄,但这些东西并不是全文的基调,他是一种超现实的表现手法,有象征有隐喻,我们看到故事还是讲现实生活,还是人与人之间的故事。
国外有魔幻现实主义这种说法,红楼梦和白鹿原都是魔幻现实主义。我个人认为这个说法很百搭,中国绝大部分小说都能扯上魔幻现实主义。《牡丹亭》里,杜丽娘与柳梦梅在梦中相会,死后还能复活,现实中可能吗?包括《三国演义》里的借东风,七星借命;《水浒传》中的洪太尉误走妖魔,九天玄女授课等等,也是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。
我们喜欢这样的故事,带着神话色彩,觉得惊奇。就好像我们遇到科学不能解释的现象一样,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,这种感觉让我们兴奋。
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《鬼吹灯》和《盗墓笔记》,这两本书在盗墓小说中的地位不可撼动,但《鬼吹灯》比《盗墓笔记》更真实。《盗墓笔记》其实更像是科幻小说,我们明确知道其中的情节是虚构的,不可能存在的。但《鬼吹灯》不一样,有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,粽子,诈尸,鬼影,鬼信号···其中很多东西能用科学原理解释,但这种解释却无法说服我们,我们仍然认为那是真实存在的。
——就好像我们承认一百单八将是天罡地煞,但绝不可能让《水浒传》拍出玄幻的感觉。故而《红楼梦》如果拍出梦幻的感觉,拍出缥缈空灵之感,便是背离原著了。
生活不是缥缈空灵的,是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。
《大明宫词》的风格便是梦幻缥缈的,因为描述的是唐朝,又是宫廷秘史,所以浪漫唯美我们能够接受,毕竟那太遥远了,我们雾里看花,看不真切。且唐朝本来就像盛世烟花,奇幻绚烂就该是它的样子。
《红楼梦》不然。他是写实的家族生活,绝不是浮在空中的楼阁。如果按着浪漫唯美、缥缈阴郁的风格来拍,就变成了古装言情剧,失去了他本身应有的厚重感。国产的家族剧《大宅门》可以拿出来做一个类比,全剧围绕着白家这个家族的人和事展开,白景琦的一生与百草厅的兴衰作为主副线相互交织,讲北平、山东、西安,讲前清、慈禧、义和团、八国联军、日本侵略,讲御医、格格、小姐、公子哥、管家、名伶、妓女、婢女,贩夫走卒、泼皮无赖、汉奸狗腿···三教九流无所不有。尊重事实的服装,浓郁京味的音乐,代入感非常强,才能让人感慨一句“百年风雨大宅门”。
如果红楼梦电视剧给人的感觉不及大宅门,那无疑是失败的。红楼梦的文化底蕴更为深厚,虽然没有明确的年代,但那种封建大家族的威仪,煊赫,钟鸣鼎食和世代簪缨是远远高于大宅门的白家的。林黛玉初进贾府,听见凤姐大笑而来的时候,心中纳罕的是: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,恭肃严整如此,这来者系谁,这样放诞无礼?
那新红楼中,丫鬟仆妇时时放诞无礼,贾政和元妃也可拉拉扯扯,只怕大宅门里都未必有这种规矩。
感觉自己越写越多,杂乱无章,说了这么多,其实只是一个意思,感慨如梦,并不是果然在梦中,而是经历过一些事情,心境有了很大的变化,回过头去看从前,感觉恍然一梦。有人看破了,悟透了,故而要出家。
东坡大爷说:人生如梦,一樽还酹江月。
这是元丰五年他谪居黄州时所写,当时有四十七岁。先前他身陷乌台诗案,人生遭遇了巨大变化。故此他才能感慨一声:人生如梦。
若我们觉得红楼一梦,从头至尾都是如梦似幻,何来的看破?
我很喜欢87版《红楼梦》中的《晴雯歌》一曲,总觉得曲子雍容华贵,穿过竞豪奢的贾史王薛府邸,穿过他们盛大的狂欢,穿过他们即将散去的筵席,像片头那轮红日自天际升起,看似生机无限,却预示它终将沉入西山。一丝丝苍凉在暗流里涌动着,如同省亲之夜元妃看到《白蛇记》《一捧雪》《长生殿》《南柯梦》四出戏剧时候的默然无言。这其中蕴藏的盛极必衰,是最叫人动容的。
87版有不足之处毋庸置疑,但人生如梦,兴亡一叹是绝没有错的,《好了歌》及甄士隐为其所做的解,便是曹公想要说的了。
如果今人看红楼梦,爱他的如梦似幻,缥缈阴郁,乃至于物哀之美,认为这便是红楼一梦的话,岂非南辕北辙?
很多人喜欢抨击87版,认为篡改结局,将原著中很多情节删改了,去掉了很多原著中很重要的人物。其实这反倒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,电视剧不等同于小说,必定会与原著有出入,最重要的是,红楼梦并没有完成,现在的通行版也不过是另一种可能,只是通行版的结局偏偏是我最不喜欢的结局,也绝不是“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”。
还有人反复的跟我讲新红楼非常贴近原著,再三问我知道87版和原著有多少地方不符合,质疑我是否真的读过原著。我没有回复过,无法回复,仅仅从故事内容来认定符合原著是非常可笑的。就好比86版西游记,他符合原著吗?很多故事和书中记载的甚至不一样,乃至于主旨上仅仅只反应了几个细枝末节,并没有把原著中那种暗黑表现出来,但整体风格没有问题,所以大家认为这就是心中的西游记。后来张纪中版西游记,是非常符合原著的,但坏就坏在风格上,轻松诙谐搞笑,甚至有些无厘头,观众马上认为这不是西游记,这是饲养员和一群动物。
红楼梦也是如此,新红楼对于绝大部分观众来说,像聊斋,他的风格和人们认识中的写实生活是相悖的。出现这种原因,便是我这篇文章反复想说明白的事情,红楼梦的梦到底是什么?李少红把红楼梦果真拍成梦了。尽管大观园很美,尽管道具很精致,尽管空镜叫人迷恋,但终究不像贾府的故事。
探宝钗那一回宝玉眼中所见的宝钗:蜜合色袄,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,葱黄绫棉裙,一色半新不旧,看来不觉奢华。
黛玉初到王夫人屋里,见到的是:半旧青缎靠背引枕、半旧青缎靠背坐褥、半旧弹墨椅袱。
这种半旧的便是是居家的感觉,现在总说电视剧没有代入感,问题就出在这里,屋子一尘不染,街道干干净净,鞋袜不沾尘,簇新的甚至不合身,完全没有生活的气息,更不要提剧中都是虚情假意了。
——脂砚斋于此处点评道:三字有神。可笑近之小说中,不论何处则曰商彝、周鼎、绣幙、珠帘、孔雀屏、芙蓉褥等样字眼。
然后脂砚斋就讲了个故事,大致是说有个庄农人进京,回家后跟大家说他连皇帝也见了,问他皇上什么样,他说皇帝左手拿着金元宝,右手拿着银元宝,身上挂着一大袋人参,嘴里也含着人参,屙屎的时候擦屁股用的都是鹅黄缎子。脂砚斋对这故事的评价是: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,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。
写了一大段吐槽后,脂砚斋马上又说:余自是评《石头记》,非鄙薄前人也。
没鄙薄前人,倒是鄙薄后人了。每看到新红楼的粉丝痛斥87版道具老旧廉价,新版如何精致优良,就想起脂砚斋这个庄农进京的故事。
想写的还有很多,感觉自己还会无休无止的写下去,以上皆是一家之言,主观看法,恐有疏漏,感谢批评。
------------丸------------
文:祁门小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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